说不完的风月

曾经随王朝闻师登泰山，觅刻石，搜罗甚丰。唯见“虫二”二字，不解其意。王先生笑曰：“中国多字谜，试看此二字缺了点什么？换言之，加上点什么，就变成什么？”

经他点拨，我终于悟到，这是繁体“风月”二字的字心，由于缺了字的外框，寄寓“风月无边”之意。

回京后查清人平步青《霞外捃屑》卷四：“越人好谰语，如云徐天池游西湖，题某匾曰：‘虫二’。诘之，曰：‘风月无边也。’”

风月，清风明月之境也；风月，男欢女爱之情也。

亦唯清风明月之境最易勾起男欢女爱之情，风月二字便具备了美景痴情的双关之意。

亦唯男女一小天地，天地一大男女，风月成为古今搬演不尽的故事、中外谈说不完的话题。而在男性为中心的社会，谈风月也就变成了谈女人。

有人说，女性是生命，是富饶，是丰收，是艺术，是感性，是温柔……

有人说，女性是弱智，是卑劣，是祸水，是淫邪，是嫉妒，是恶魔……

一方面，女性解放运动已经有将近200年的历程，女权主义者强调在大显身手的年代里，女性是自己驾驭自己的卓越能手，是完全可以同男性抗衡的另一半。

一方面，在几乎一切都被商品化、世俗化的世纪末，女性更被当做大众情人、时髦品牌，在广告、影视、报刊、服装、歌厅、舞厅、酒吧、桑拿等媒体和场合被热炒，被消费。

而在“女权”和“女色”之间，别具慧眼者又发现了当代的“女性尊崇主义”。他们说，生活是个竞技场，男人们都想一试身手，而女人们则在一旁观看；男人们满头大汗地拼搏以争夺荣耀和地位，女人们优闲自得地挑选如意郎君；当男人得到了荣誉，前去拥抱向他奔来的女人时，女人就拥有已拥有荣誉的男人。可是，当男人疲于运动，以一种简单的动机去找女人时，他们遇到的往往是矜持，这使男人在运动场上刚刚产生的那点儿自信又完全丧失。

总之，女性像“晨雾萦绕的绿色沼泽”，在男性心目中永远有着危险的魅力。

在我看来，女性和男性都以对方的存在为条件。割断二者的联系，片面强调性别的独立；或者否认二者的区别，抹杀性角色的生理—心理特征，都会陷入违反自然本性的误区。

阴阳不孤行于天地间，在创造、化生的生命机制上，二者都有不可或缺、不可替代的重要性。中国文化以乾坤为男女，以天地为阴阳，是符合宇宙规律的。

《易》曰：“大哉乾元！万物资始。至哉坤元！万物资生。”又曰：“夫乾，其静也专，其动也直，是以大生焉。夫坤，其静也阖，其动也辟，是以广生焉。”其意为：乾道成男，乾为精，主动以开坤，万物秉乾以成性；坤道成女，坤为理，承乾以成化，万物秉坤以成形。这些，都揭示了“男女构精，万物化生；天地氤氲，万物化醇”的原理。

至于乾与坤的关系，王船山持“并建”论，认为乾坤“时无先后，权无主辅”，“独乾尚不足以始，而必并建坤以立其大宗。”熊十力则持一元论，认为周易辩证法的最特殊、最精密处，不是乾坤之间相反相成的“根本原则”，而是以“乾阳统坤阴，坤阴承乾阳”这一“最大原则”，亦即乾为“心”以统率作为“物”的坤。故以为心（思维）为主导而物（存在）为从属。

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王船山就是倡导男女平等，而熊十力就是维护男尊女卑。从哲学上看，熊十力的主张是在决定论层面上；王船山的主张是在相对论层面上；而从物（人）性论层面上看，乾坤的关系应该是“和而不同”。造物强调二者的差异正是为了二者更好的互利，有了男女刚柔互动的相摩相荡，曲伸相感的尊生利生，何必斤斤计较一时的主次或者平等？一如人的左右手，并不为了争个主次高下而丢下手里的活计去搞手家族的窝里斗。

其实，男女平等也只是一个历史的、流变的概念。只有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方式的相对平等，没有抹杀一切差别和界限的绝对的平等。男性女性中都有出类拔萃的人物，历史的演进过程常常是，不是女性占上风就是男性占上风，或不是某些女性在这些方面占上风就是某些男性在那些方面占上风。正如有的论者所说，社会需要主宰需要拥戴，人类需要诱惑需要追求，犹如物理学上有了电位差而产生电压一样，正是这些主宰、拥戴，这些诱惑、追求，构成了人类社会，推动了历史前进。在当今中国，女性需要的是相对意义的平等所营造的环境，而不是本质意义的平等所闪烁的异彩。男权主义固然应该反对，但不是以女权主义取而代之。女权主义运动由于割裂了女性解放和人的解放（包括男性解放）的相互关系，而往往陷入强化性别冲突的困境，它除了造就一些变态的雄性化女人外，有什么益处？

其实，男女之性分也有相对性。《易系辞下》云：“阳卦多阴，阴卦多阳。”乾卦中有坤象，坤卦中有乾象；男人有时有女性的细腻，女人有时有男性的刚强；可见乾坤互含之例。所谓纯阴、纯阳，实际上是不存在的。

此外，男女的性别特征也很难说孰短孰长。《易大传》之辞曰：乾以“知来”，坤以“藏往”。乾之为用，健健无息，进进不已，以其大明，随缘作主，常作未来之前导；坤之为用，承乾起化，凝成万物，保留已往，因循退让，以利新旧事物之衔接。表面看来，超前的“知来”优于滞后的“藏往”，然而，当文明的畸型发展导致人性的异化时，你会发现，在女性身上保留着的人类原始密码，将成为平衡自然生态的宝贝。一如南禅的顿悟，也许女性少了一层佛家所谓的“知识障”，她们对事物的直觉和敏感往往优于在概念和语义之争里迷失了“本真”的男性。从这个角度看，女性的性别—文化差异性正是女性价值之所在，甚至女性的魅力正来自她的某些“缺点”。

依莎多拉·邓肯说：“女子的思想起源于腹部，尔后逐渐向上运动；而男子的思想起源于脑袋，尔后逐渐向下运动。”对于哲学，也许脑袋的思考优于腹部的思考，而对于艺术，就很难说腹部的思考低于脑袋的思考了。

马尔库塞说：由于妇女和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世界相分离，使得她们有可能不被行为原则弄得过于残忍，有可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，也就是说，比男性更人性化。并得出结论：一个自由的社会将是一个“女性社会”。这大约就像《红楼梦》中贾宝玉所说的，“男人是泥做的，有浑浊之气；女人是水做的，呈清灵之风”吧！

阴阳交天地感万物化生，此理极简易。故乾示人以易，坤示人以简。就像“男”字7划，“女”字3划，加起来正好10划，以喻男女合则十美，离则两伤。差异是为互补，而非为较短长。

可见，男女之间应该双向生成，并共同向社会生成，向自然生成。既不能像男权主义者把女性只看作“女色”，也不能像有些偏激的女权主义者把女性只看作“女神”，正常的女性应该是“女人”———既是“人”又是“女”，一如“男人”既是“人”又是“男”———是人格的平等存在和性别的差异存在的统一。